呦西呦西

樱井翔站在一栋住宅楼旁，踌躇不前。

这一带很偏僻。斜对角的自动贩卖机漆面剥落，一副工作了多年的倦怠感。塞进硬币后，机器亮起无精打采的光。他迟疑地按动按钮，半晌后，一罐黑咖啡才缓慢地滚落出来。

轻啜着咖啡，樱井翔环顾四周，再次给自己一个犹豫喘息的机会。

 

他就职于东京的界谈出版社。

入社第二年就可以担任独立责任编辑让他激动不已，也使得他对作家的市场能力过于乐观。他向编辑部部长尚田大力建议出单行本，而不是价格低廉更轻便携带的文库本。

结果惨败。

他这一冒失的举动狠狠打击了那位作家，之前期许的美好前景全成了一个笑话。

在办公室里，他保持深深鞠躬的姿势，大脑快要充血晕眩。尚田部长微笑着并不发怒，却说出一番令他冰冷彻骨的话。

“如果不是你父亲与社长是好友，如果不是你毕业于庆应，你以为你可以轻易能当上独立责任编辑？”

 

得知真相的樱井翔加速下坠。

原来为他挣得一切的，不是他自以为的出色能力，而只是漂亮的外在条件。

即便如此，他依旧不甘心。

不甘心认输，不甘心被贴上标签，不甘心被人看扁。

 

“你也不必太过在意，社长吩咐过，要对你的工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以后你还是作家的独立责编。”

“不。”

尚田不解地抬头。

樱井翔握着拳头，“处处依赖着家庭，一个空壳子。部长和其他人想必都是这样看待我的吧。我没办法否认，没底气嚷着让所有人改变看法。但我不甘心。独立责编我不会再当了，部长，让我再从最底层重新开始吧。”

尚田眼中闪过笑意，考虑了一下，从抽屉中抽出一本杂志，递到樱井翔面前。

“如果你真的想证明自己，那么——”

樱井翔低头看着杂志封面，一个年轻姑娘巧笑倩兮。

 

“你就让这本杂志起死回生好了。”

 

樱井翔大脑一嗡。

他大学里读的是经济，却对文学深深的热爱，所以才执拗地应聘出版社。入职后，涉猎的工作范围一直是纯文学作品。对此，他一直很满意。

部长递给他的，是一本名叫《迷恋》的少女爱情文学杂志。这是一本毫无内涵的通俗读物，充斥着或俗套或猎奇的爱情小文。他要如何产生对工作的热情？

再加之樱井翔对这类读物、作者和市场完全不了解。听前辈介绍，《迷恋》的销量几年前大幅度跌落，再无起色，马上就会销声匿迹。

部长真的给他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，一个艰难的机会。

他必须抓住。

他不能再输了。

 

既然要劈石重生，那就请最锋利的剑好了。

 

樱井翔向妹妹打听，最近在年轻女性中，最爱阅读什么。

樱井舞扬了扬茶几上的杂志，一副你不会懂的表情，“当然是这篇连载小说了。”

他赶忙接过来，翻到作者姓名处——二宫和也，嗯大概就是他孤注一掷要找的人了。

 

这就是他身处此地的原因。

 

依循着纸上的地址，樱井翔硬着头皮敲响302房间大门。

门里面传来男性的应答声，尾音拖的很长。一阵懒洋洋的脚步声后，大门打开了。

出乎樱井翔的意料，门里面的人收拾的干净利落，穿着简单的t恤短裤，头发短短的，很年轻。

他意识到自己的吃惊显得造次，赶忙做起自我介绍。

“你好，初次见面，我叫樱井翔，是界谈社的责任编辑…….”

“我知道，”男人打断他的话，“你打过电话了。进来吧。”

男人似乎没有兴趣打量樱井翔，眼睛示意玄关处的拖鞋。

 

习惯了冗长的客套话，樱井翔还未体验过这种冷淡的初次见面。但他并不反感，关上大门，换上拖鞋，随男子走入屋内。

男子跌落在榻榻米上的矮桌旁，托着下巴专心致志盯着笔记本电脑。光标停滞在小方格上，一闪一闪。电脑旁零散堆着啤酒罐和餐盒。矮桌下的靠垫崭新，显然只有男子一人常住于此。

 

樱井翔摸了摸鼻子，决定主动出击。他正坐在矮桌旁，开口。

“我们杂志想向二宫君约稿……”

“价格？”男子保持着动作不变。

樱井翔挤着笑容，掏出草拟合同放在桌上。

“这上面写的很详细，我们还可以谈。”

男子移开眼神，随手翻了翻合同，“给我介绍一下你们杂志。”

听了男子的话，樱井翔认真背诵熟记于心的介绍词，包括编辑部是如何重视此次的改版、《迷恋》有多有潜力，以及他是多么期待能够合作。

 

直到他口舌微微发干，男子才轻描淡写地说。

“我写不了。”

樱井翔心中隐隐有了怒意。他不喜欢客套，不代表就愿意被人怠慢。可他没资格发火。

“二宫君不要一口回绝。你文章的内容很精彩…….”

“无聊的爱情故事咯。”男子再次打断他的话，心不在焉地说。

“你太谦虚了，能约到你的文章是我们的荣幸。”樱井翔耐着性子。

男子转过头，直直地盯着他，嘴角浮上一层笑意，“你该不会没看过我的文章吧？”

 

樱井翔确实只看过妹妹给他的那一篇。

那篇文章连载在经生出版社旗下的《15》杂志上。故事很俗套，女生拼尽全力去挽回变心的恋人，最后落得孤单一人。文章像水一样流畅，但没有滋味。

樱井翔看不上这种文章，但他和整个出版社，乃至整个出版行业都懂得，只有靠贩卖这些通俗文学，才可能有资本出版另外一些严肃文学或者无人问津的佳作。

这也是他同意为《迷恋》工作的原因之一。

 

瞧着语塞的樱井翔，男子似乎是觉得好玩，继续补充。

“如果你看过，还能理直气壮夸我的话，那你是虚伪的人。”

樱井翔从没见过这样懒得伪饰自己的人。但话已至此，他也不便再继续客套，抹掉堆积出来的笑容，神情认真诚恳。

“但是若想救活我的杂志，就真的需要你这样的文章。”

 

男子转过头，第一次直接看进樱井翔的眼睛。

这人有一双少见的浅棕色眼睛，像是猫，蛰伏在半阴翳处，不好接触。

樱井翔的心脏一下下跳的愈加猛烈，他暗自下定决心，无论男子提什么报酬条件，他都努力答应。

他不能输。他必须抓住。

 

“没灵感了。”男子忽然漾出一个应付的笑容，“天天写稿，没时间恋爱，我写不出爱情故事了。”

“你是需要亲身体验才可以写稿的类型吗？”樱井翔恍然大悟。

“是啦是啦。”男子见胡诌的借口被当真，不耐烦起来。

“如果是这样的话，”樱井翔说着爬起身，“那我懂了。我先告辞了。”

 

 

樱井翔走后，名叫二宫和也的男子打开一罐啤酒，仰头大口灌进喉咙。

他将笔记本电脑推到一边，抽出一叠稿纸，笔头悬在第一个格子上，迟迟没有落下。他有一些烦躁，好不容易来临的灵感被樱井翔生生打断，只得像外科医生一样努力将千丝万缕重新对接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室内光线逐渐暗淡，大门传来敲门声。他一向是这样的，一旦有了感觉，便可以写个天昏地暗，不计时间。

二宫咂了下嘴，将稿纸塞回桌下，拽回笔记本电脑，不情愿地走去开门。

 

二宫打开门，吃了一惊。

樱井翔站在门口，手捧着一大束红玫瑰，“如果你是需要亲身体验才可以写稿的类型，” 他笑的很好看，“那么我们约会吧。”

 

二宫和也看着娇嫩的玫瑰花瓣，还有第二次见面的男人，一头雾水。

 

这个人在说什么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