微光 .1.
如果你问樱井翔和二宫和也同一个问题——
“三年前有没有后悔放弃牵起彼此的手？”
他们的回答大概还是一如既往的默契。
“不，不会后悔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因为他和别人不一样。”樱井翔皱起一边眉毛，带着银色手表的双手交叠，似乎在认真地忖度词语的使用。
“在我没有将一切想的透彻，没有将这份心情在悠长岁月中历练，没有在熙攘人群中仍会怅然回首，在这之前，我没有胆量牵起他的手。”
“他和别人不一样，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。”二宫挪了挪身子到一个舒服的姿势，手反复理平垂到腿上的围巾，语气平静。
“他就是他。我无法接受自己有一丝一毫怠慢他感情的可能性。”
“如果我抱了他，吻了他，我知道他会付出一切来陪伴我。他一定会认为，是因为他，我们才会走在这个世界的边缘地带。
你真的懂两个男人在一起意味着什么吗？”
你懵懂地摇摇头。
见了你紧张的样子，两个人勾起弧度一致的笑意，继续说下去。
“我们都是男人，这意味着我们的感情将无法得到家人心无芥蒂的祝福，没有自己血缘的延续，体会不到那种撼人心魄的感动。即便再爱，也没有办法和他有一个生命的连结。这样的人生，始终是有所缺憾的。一想到会因为我的存在而导致他的生活不完满，想拥抱他的手臂就不自觉的蜷缩回来。
所以，在尘埃落定之前，我宁愿远远地看着他。
没有我，他能幸福的话，也好。
我是这么想的。我知道，他也是这么想的。
所以，在三年前的黑暗中，明明指尖只相隔一毫米，我们还是一起选择收回了手。”
磁性的低音和清脆的少年音重叠在一起，消融在时光荏苒中。
“那如果这三年的时间让你们变了呢？”
两个人各自低头轻笑出声，淡淡地回答，“时间不会让人变得更好或者变得更坏，只会让我们变得更像自己。”
你不甘心地继续追问下去，“那这三年来，你们始终一个人吗？”
“不啊。”两个人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回答。
“即便不见面，但是我始终单方面地认为，他是我的爱人。这一点，从来没有改变过。”
“这些年，我们各自经历了许多。如今面对彼此时，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一如往前。”
“如果有下辈子，你要做什么？”
人啊，原来是会无端地牢记一些稀松平常的小事的。或许是窜入鼻腔的气味，或许是流淌舌蕾的滋味，或许是似有若无的语气，或许是印入瞳孔的光影，转瞬即逝却在意识中安营扎寨。
就像是普鲁斯特，比起一场繁华的浮世绘，玛德琳蛋糕的味道始终萦绕在他回忆之中，成为开启往事之门的钥匙。
而樱井翔每每忆起高中生涯，最先浮现脑海中的总是这句话。
“如果有下辈子，你要做什么？”
一只笔轻轻戳了戳樱井翔的背部，软软的嗓音从身后传来。
平整干净的白色衬衣校服在四月的晨光下有一点耀眼。樱井翔听闻，向后靠在椅背上，一只手捏着下巴，视线落在教室的黑板上，认真地思考起来。
黑板上整齐地划着上节英文课的内容，漆黑上零星遍布着白色的线条，时而连贯时而急促地截断。
就像是人生啊。
樱井翔笑笑，觉得自己的脑子总会忍不住思考这些严肃的问题。下辈子要做什么？提出这问题的人大概也只是随口一问吧，自己却真的考虑起来。大概又要被他笑话了。
提出这问题的家伙名字此刻正和自己的写在一起，就在黑板右边值日生那栏目里。
樱井翔，二宫和也。
“突然想起什么来了？”故意没有回答，樱井翔微微侧过身子，看着坐在自己后排的二宫和也。
樱井翔一直觉得二宫和也这个人吧，很明朗又隐隐夹杂着一缕忧伤，两种矛盾的因素却能在他身上微妙地共存。
趴在桌子上的人，一大半脸庞都埋在手肘里，只露出一个高高的鼻子和一双浅褐色的灵动眼睛。
“我想做只蜗牛。”软糯的嗓音闷闷地传出来。
“诶？”樱井翔没想到一向满不在乎的二宫会真的回答。
二宫腾出一只手，模仿着蜗牛的节奏，手指缓缓在书桌面上挪动，“嗯，想磨磨蹭蹭的生活着。”
磨磨蹭蹭的生活啊……这樱井翔倒是没有想过，一时不该如何作答，“蛮好啊……”
小蜗牛在轻笑声中顺着椅背，爬上樱井翔的背。没有日影投射的地方，少年的指尖微微泛凉。那丝并不袭人的凉意透过衣料，传递到樱井翔的皮肤上，令他心里莫名痒痒的。
“就这么磨蹭的爬来爬去～”小蜗牛调皮地游走在瘦削的背上。
“很痒耶，不要玩了。”樱井翔伸出一只手想去抓住那调皮的指尖。身后的人反应更灵敏，立刻收了回来，依旧窝进胳膊下。
樱井翔落了空的手只得讪讪地搁回自己腿上。
樱井翔和二宫和也就读这所高中三年级。
高一开学的那天，一群各不相识的男生女生涌进教室，提着书包互相打量，带着一丝丝少年时期特有的提防和期待。
面无表情的樱井翔径直走向窗边的倒数第二个座位，将反手提在肩膀上的书包放在桌子上，几乎是同步地有一个男生也占住了他身后的位置。
他挑起眉毛，立直身体看向那个男生。
男生似乎是意识到他的视线，马上仰起头，冲他友好地笑笑。这男生皮肤白皙的过分，淡淡眉峰下的眼睛眯成两道漂亮的弧线，抿起来的嘴唇薄薄的，双手慵懒地交叉，搁在光洁的桌面上。
樱井翔一愣，忽然想起来了邻居家的那只白猫。
那只叫做良子的猫，总偷偷从邻居家微掩的窗户中溜出来，蹲在自己房间窗台上舔拭爪子或者伸懒腰，圆滚滚的眼睛偶尔透过玻璃盯着他，纤细的胡子抖一抖，分明带着一丝的狡黠。
男生见他半天不作声，不明所里地收了笑容，好奇地眨了眨琥珀色的眼睛。
樱井翔嘴角抽了一下，不知道怎地，他就觉得身后这个像良子的男生，虽然挂着温和的笑容，却不能掉以轻心相待。
没错，十几岁的樱井翔正对世界怀着一份不信任的心情。
他的父亲毕业于名校，因其能力在职场上顺风顺水，深得前辈赏识和后辈敬佩。樱井翔像是每一个拥有过于出色父亲的孩子一样，既为父亲感到骄傲，又被笼罩于父亲的光环之下。这种矛盾的心情，随着叛逆期的来临，越加浓郁。每当亲朋好友客套地拍着他肩膀说“小翔一定会比父亲更厉害”时，樱井翔心底反而会焦躁起来。
他的母亲，也不同于一般在家料理家务的母亲，而拥有一份为人师的工作。他自然是特别敬佩母亲作为女性的独立和学识渊博。但是自小，他一直觉得自己母亲少了份别人母亲的温柔，毕竟母亲曾因为小时候他撒谎而差点杀掉他。
从幼稚园起，他就上了家庭安排好的学校，一路直升小学到中学。
初三那年有一天，他如往常般骑着单车从河堤岸边路过。一群梳着飞机头的不良少年冲他丢石块，远远地嘲笑他这些人是靠着家里优渥的条件才跻身良好的资源。
单车车轮猛地停下来，尖锐的刹车声划破安静的午后空气。握着车把的双手青筋分明，樱井翔拧着眉头看了看自己的校服，却是明白他们的话并不无道理。
私立学校给予他和他的同学的，无一不是由他们的家庭支撑的。如果，他不是就读于私立中学，如果他也承受着巨大的升学压力，如果他不能随心所欲地去学钢琴、剑道和滑雪……
那么，他会是什么样子？
“我要考公立学校的高中。”
他在晚餐餐桌上语气坚定说出的这句话，却没引起预期中的波澜。父母亲手中的筷子在空中僵了一下，互相飞快交换了下视线。他父亲继续夹起一块萝卜，放入自己的碗中，淡淡地说了一句。
“你决定好的事情，那么就去做吧。”
于是，一路就读私立学校的樱井翔才会出现在这所公立高中里，才会开学第一天就认识了一个像只猫的男孩子。
樱井翔很快就发现，自己后排那个叫做二宫和也的男生并不是一个热情的人。开学第一天那个明朗的笑，更像是他在路边遇到良子时，良子眯起眼睛扫过他裤脚的毛茸茸尾巴，充满了试探的意味。
偶尔二宫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几句学业的事情，除此以外的更多时候，他们并不多交谈。平素课堂安静时，靠着椅背的樱井翔似乎可以感受到后面的人的呼吸声，淡淡地很安静。偶尔樱井翔会佯装着望向窗外，用眼角的余光去偷看二宫。
在昏昏入睡的教室里，二宫偏爱托着下巴，盯着窗外若有所思。望着窗外的侧脸，线条简洁，却莫名显出了一股孤单的味道。
孤单的人是什么感觉呢？大概就是此刻为了证明自己，刻意走入公立学校，却不得不努力去适应公立教学风格的樱井翔。即便被同伴环绕，感觉依旧挥散不去。
所以，这种心理投射出的气息樱井翔过于熟悉，一下便辨析了出来。
虽然在同一间教室里的前后座位，两个人却像是两条平行线，始终不肯跨入对方世界一步。
樱井翔后来一直在反复地琢磨，自己和二宫和也变得熟络的那个契机是什么。
想来想去，也就只有那个盛夏汗流浃背的午后。
命运其实很奇妙。
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个独立的小小的星系，藏在日常被定义的身份之后。
有些人相识数年，彼此背负的星系却始终没能交叠过。可有的人，偏偏在某些时刻，误打误撞地闯入了彼此隐蔽的宇宙之中。
盛夏的日光穿过茂密的绿叶，投射出斑斑圆圈。伴随着喋喋不休的蝉鸣，运动场上少年高亢的欢呼声引得人午后的困意一扫而空。
足球社团结束后，樱井翔扯着湿塌塌的上衣，捏着零钱迫不及待地跑向学校的餐厅。
两张零钱被用力拍到餐厅店铺的桌面上，与其同时响起了两个人的声音。
“一瓶可乐！”
樱井翔和不知何时出现的同样满头大汗的二宫和也面面相觑。
“不好意思啊，今天高一新生有运动比赛，饮料就只剩下这一瓶了……”餐厅老板为难地推出唯一的一瓶饮料。
樱井翔盯着刚从冰箱里取出的饮料，玻璃瓶子上的白色寒气散在空气中，深色的液体中翻滚着诱人的气泡。一颗豆大的汗珠滑下樱井翔的脖颈，他喉头动了动，缩回捏着零钱的手，尽量装作不在意地说，“你喝吧，我回家路上买。”说罢，便扭头走出了餐厅。
推着单车缓缓走着，樱井翔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，专心致志地盘算着路上最近的便利店是哪家。
“哇！好凉！”樱井翔被胳膊上传来的凉意激地双肩一缩，下意识转头。
二宫和也正持着那瓶该死的饮料，递到樱井翔的面前，笑盈盈地看着他。
“干脆一起喝好了。”清脆的少年音和饮料沙沙的气泡声混杂在一起，撩着人心。
“不用了……我路上买……”樱井翔也不懂自己干嘛非要拒绝。
如同初次见面那天，二宫和也再次露出那个狡黠的表情，歪着头，猫唇微张。
“看样子，樱井君真的是非常不喜欢我啊。”
诶？怎么会这么想？樱井翔不解地睁圆了眼睛，连连摆手解释，“我没有啊。”
“可是，男生之间分享一瓶饮料，不是很常见的事情吗？”
樱井翔漂亮的大眼睛眨了眨，望着眼前那人清澈的眼睛，半响后，丰厚的唇角上扬，语气中也染上了笑意，“你说的对。”说着，便接过了那瓶饮料，仰头大口大口地灌进去。
清爽的凉意遍体流窜，舒服地樱井翔不禁打了个寒颤。
“给！”
二宫笑笑，接过瓶子，也效仿樱井翔那般豪爽地大口喝进去。
从此以后，每逢社团活动一同结束时，樱井翔和二宫和也便有默契地来到餐厅买一瓶饮料，推着单车在回家的河岸堤路上闲聊，缓缓地喝完，然后在分岔路口的一个大树下互相道别。
他们有那么多聊不完的话题，两个人的步子不需点破般的越走越慢，直至黄昏的光线爬上干净的白衬衣。
微风拂过枝桠，一抹青葱色在眼前晃动。二宫将背包整理好，随手抹了把白皙泛粉的脸庞，瘦削的身体灵巧跨上单车，爽朗地笑笑，“那么，翔君，明天见咯。”
樱井翔含笑看着二宫，点点头。
少年的汗水染湿发丝间落掉的嫩叶，在他的心头密密麻麻地生出了一个夏天。
